天高气清，苍山余翠。

玖枝理了鬓发，正一正衣襟，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往正堂院子里赶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已经是卯时三刻，正堂厅外乌压压站了一群人，都是十七八岁至二十来往年纪的姑娘，一水儿的水红绫子袄儿，青缎掐牙背心，束着白绉绸汗巾儿，具是身直垂首，低眉顺眼。

玖枝从月洞门穿过，一跨步站在最后一个姑娘身后，依礼站着不动。略等了等，就有一群丫鬟们簇拥着一个华衣珠钗的掌事姑姑款款而来。玖枝借着地理位置，偷眼觑看廊下的掌事姑姑——长挑身材，鹅蛋脸面，修眉俊眼，谈笑自若。掌事姑姑身后跟着丫头仆妇们，捧碟端盘，皆是颔首低眉，人虽多，却不闻一声咳嗽。

“绿蜡，念花名册。”

“是。”

玖枝拿眼偷瞧，名唤绿蜡的姑姑正是掌事姑姑右边的姑姑，手上捧着一本花名册，正在念名册上的名字：“莳萝、红提、小雅、水旋……”

被叫到名字的姑娘垂首上前，向掌事姑姑依依行礼，“玉竹姑姑。”

掌事姑姑玉竹一一看过，道：“你们七个随青羽姑娘去主峰伺候。”

“是。”

玖枝余光瞥见七人离开的背影，默默祈求，“老天保佑，老天保佑，一定让我去七峰，一定让我去七峰……”

“桃棠，辛夷、丁香、长烟……”绿蜡还在念花名册，院里的人也愈发少了。至晨光熹微，院里只剩了最后七人。

“你们七个，随我上七峰。”

“定了——”玖枝大松一口气，自己的求神告佛的香火钱没有白费，自己真的进七峰伺候了。玖枝身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，余光瞥见玖枝偷偷地大松一口气，忍不住抿嘴轻笑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你也想去七峰？”

玖枝吓了一跳，赶紧抬头去看廊下的掌事玉竹，见人并不看向自己这里，方才低低回答旁边人的话，“轻点儿声，被听见了是要被罚的。”

这话不假。

苍茫大陆，仙山飘渺。其中青山是仙山中历史最为悠久，底蕴最为深厚，最富名望的仙山之一。每十二年，青山都会公开拣选一批丫鬟小厮进山伺候，同时还会放出一批到年纪的丫鬟、小厮，而被放出的丫鬟、小厮都得到青山赠与的丰厚谢礼。至于在山中之事，放出的丫鬟和小厮鲜少会提及，以致许多人对青山之行又期待又担忧。当然也有一些积年的老人因为伺候得当，会被留在青山随侍，至年老由青山送终。

玖枝想着，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一眼廊下的玉竹姑姑，听其他人私下八卦，这位玉竹姑姑是三十多年前就被选入青山的侍女，如今少说也过天命的年岁了，可细瞧她容貌，竟与双十年华的少女无异，难道这是人们口中传说的，入青山者，驻颜有术，可长生不老？

玖枝家中已无父母长辈，只有一门刺绣的手艺还上得台面，一个女孩子家投靠无门，又常听家里人提到青山，于是便花了些银钱，托人谋了进来。

青山挑选伺候随侍的人有求严格且又挑剔，玖枝小心谨慎，事事留心，事事小心，方才在数百人的队伍里，被玉竹姑姑选中，留下来伺候。

入青山第一日，教导嬷嬷们便再三地告诫他们，青山有青山的规矩和礼数，错了规矩、乱了礼数，青山是定然不留的，若想长久的留下，守规矩和礼数，一样不可少。

小姑娘听了玖枝的话，似乎想到了什么，吐了吐舌头，闭嘴垂首不言了。

“我们青山人多，事杂，规矩难免会多些，各位姑娘都是聪明人，知道该做什么，不该做什么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。主子都是好伺候的，只消把事儿做齐全了，只有赏得多，罚得少的。”玉竹姑姑含笑扫过堂下七人，笑道，“咱们七峰的长老脾气是极好，然规矩却是极严厉的，上峰前，我少不得要多说几句。”

中人忙道：“请姑姑赐教。”

玉竹道：“七长老眼里是容不得半粒沙子，你们行事说话，多存个心，莫要以为七长老性子好便可以欺负，若是存了这个心思，七峰可是难呆了。都听明白了？”

“是，谢玉竹姑姑教诲。”玖枝随众人口里回着话，弯腰屈膝行礼如仪。

又说了几句，玉竹便带着一行人逶迤穿湖度柳，过桥绕墙到了青山第七峰——九卿峰。

云山雾绕的第七峰青葱含翠，清恬的灵气里药香若隐若现。

“好漂亮啊——”有低低的轻语，是刚才那个小姑娘，玖枝小幅度歪头，微微摇头，示意她不可再说。果然，前面的绿蜡听到有人窃窃私语，厉声轻呵，“无事不可窃语。”小姑娘被呵斥，微红了脸，垂首再不言语。

一时到了九卿峰东边一处小院，玉竹进去请示，留下玖枝等人侯在院中等候。等了好一会儿，玖枝就听见有一群人走近，笑语晏晏，好不热闹。

“有劳玉竹姑姑亲自走一趟，小厨房新做了几样点心，我让萝月亲自送去姑姑处。”

“是七长老又有做了什么新鲜花样的点心？”

“正是呢，前几日二长老特特地让人送了些新鲜的玫瑰花，主上见了，欢喜极了，忙忙地就亲自下厨做了道什么玫瑰鳕鱼什么的西餐，一份孝敬了掌门，一份亲自捧去九霄峰，听跟去的人说，二长老尝了，只说妙极，还剩了些玫瑰花，主上便都做了点心，甜香馥郁，我们几个尝着，都求着主上再做几份呢！”

“你们几个丫头，是越大越没规矩了，纵然主子好性，你们服侍的人也不可乱了分寸礼节。”

“姑姑教训的是，她们几个现在随主上去向掌门人请安，我马上叫双袖把她们叫回来，好好说道说道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们。”

“这也罢了，你别忘了就是。”

又说了几句闲话，一行人就到了廊下，交代过正事，玉竹带着人先回去复命了。

一时人走了，方才与玉竹有说有笑的姑娘微微敛容，目光一个一个看过低首的人，道：“各位姑娘们，我是九卿山的掌事姑姑，花间，你们叫我花间姑姑便可。”

众人行礼：“花间姑姑。”

花间受了礼，又道：“你们既来了这儿，规矩都是明白的，多的，我也不累赘了。只有几件事嘱咐。”

众人忙道：“请姑姑吩咐。”

花间道：“这第一件，不论你们之前事做什么的，伺候过谁，既进了青山，赐了新名儿，便是我青山的人，一言一行，断不可轻辱我青山之名。这第二件，青山的规矩在前，九卿山仍有九卿山的规矩，再不用说来青山之前原是如何，这如今都要按着青山的规矩和主上的规矩行事，错了半点，可不管是有脸的没脸的，一律清白处置。可记着了？”

众人忙道：“是，我等都记下了。”

花间点头，向身边的丫头道：“双袖，念名册。”

一时对了人，花间便叫人带她们下去。玖枝跟着领头的姑娘一路走至后院的退步，又分了屋舍，只听领头姑娘说：“今儿不见主上，你们今日在此稍作休整，待明日主上分了职务，你们自会有你们的屋子。至于早膳，稍后会有丫鬟们送来。明日辰时，会有人带你们面见主上，可不要误了时辰，主上是最厌恶人来迟了的。”

听如此说，众人自然心中有数，又是一番行礼感谢。姑娘走后，果然过不多时，就有梳着双环髻的一溜小丫头们端着早膳进来，只说这是今日的早膳，又说半个时辰后，她们会再来收拾。

及用了膳，玖枝的门被敲响，原来是那个总爱说话的小姑娘，玖枝记得她的名字——含珠。

“玖枝姐姐。”小姑娘嘴甜，张口就叫玖枝姐姐。

玖枝笑着把人迎进来，又倒了茶，道：“可用过早膳了，我这儿还有一些点心。”

含珠摇摇头，“谢谢姐姐好心，可我肚子不争气吃不下了。”说着，还揉了揉自己平平肚腹，“只好下次再领姐姐的点心了。”

玖枝笑着坐下，道：“这又何妨，咱们在这儿的日子还长呢。”

“姐姐想在青山久待？”

玖枝轻抚膝上裙摆，点头而笑，“到了青山，可是到了家了。”

“家？”含珠弯眸而笑，凑近几分，低低道，“姐姐若真的是这般想，那姐姐可要小心了哦。”

“小心？”玖枝不明其意，“小心什么？”

“自然是小心……”含珠弯眸轻笑，话没有说完忽地又转了话题道，“姐姐，可知咱们即将伺候的七长老？”

玖枝摇头，笑道，“听说书人说过些许，但知道的不多。”

青山仙人自来也是平民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酒后笑谈之一，玖枝也听人说过几句：青山有七峰，分别由不同的七位仙人掌门统领，据说山内精怪成群，仙人们每日修仙练道，其余杂事都是由每十二年的一选的小厮丫头们处理，又云，仙山之内，奇珍异宝如云，玛瑙翡翠堆成了山，人参灵芝漫山遍野，丝绸锦缎更不用说是随意挥霍，随便出来一个丫头小厮穿戴的都是金银珠宝，华衣贵服，不可不谓奢靡。更有一句话街头巷尾的传着：胫骨变成金玳瑁，眼睛嵌作碧琉璃。可见富贵至极。

再说仙山的仙人们，住在仙山最顶峰，修道炼丹，吸收天地之灵气，只一味修炼，再不管世事如何变迁，故此，历任峰主掌门羽化登仙的，早已不知凡几了。

富丽堂皇，奢靡至极，羽化登仙，是玖枝听到的关于青山仙山的最后总结。直至进了青山，亲眼见了，亲耳听了，方知说书人的那些，竟是胡诌。

含珠笑了，“说书人的那些臆想，都是一味胡诌，六长老常说：‘仙家修道，既得天地之道，悟自然之运，又要与世俗之间，明世事之理，通事理人情。若万般皆空，拂袖而去，不留尘埃；若世事人情，自有慧通，可警愚顽。仙人以先，仍是人。人从世俗生，又从世俗中来，便是要入这世俗红尘，或为警示世人，或为劝人悟天地自然之道。因此青山的修行之道，便是在世俗中智通洞察。既在世俗中得利，便馈与世俗。此乃世间大道。’”

玖枝听了，奇道：“这话，我似乎听过。”

含珠笑道：“这是自然的，六长老的十二位嫡系子弟，每年都会在十二城设一月的天坛听学，姐姐所在之城定也有过的。”

原来是这样。玖枝默默点头。

似乎想到了什么，含珠狡黠一笑，“姐姐可知，青山的规矩，是哪位长老定下的？”

“不是掌门吗？”

“非也，”含珠凑近笑道，“是六长老，且青山掌罚之人，亦是六长老。”

“六长老？”玖枝惊异，“我听说书人提过几句，说六长老最是个行事言谈，叫人挑不出错来的长老！”

含珠呷了一口茶，笑道：“这话倒是不假，六长老确是个乖人，叫他掌罚，半分不错，一步也不肯多走，差不多人早做起威福来了。不过，咱们七长老也不遑多让。”

“七长老……是什么样的人呢？”玖枝犹豫了几下，忍不住开口问道。

含珠眨了眨眼，道：“主上是极好伺候的人。听我姐姐说，主上名讳汝嫣，是掌门的胞妹，两人关系极是亲厚。主上若不在主殿，常常就在掌门处，有时也常去其他长老处坐坐，说说话，送送药膳的。主上喜静，平日常在书房或者药坊，也不喜人跟着，只留四五个三等丫头在院外轮流候着，因此我们日常伺候主子的时间不多，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闲的。且主上待下人宽厚，日常得了什么好东西，也总赏给手下人，是七峰中最好伺候的主子。”

玖枝颔首，又想到玉竹和花间的话，又问道：“主上，可喜下厨？”

“是了！”含珠笑道，“咱们主上最有一样与别人不同，七峰之中，唯有咱们主上厨艺最佳，且样式繁多，当真闻所未闻，听说几位长老自吃了主上的菜肴，小厨房做的膳食是再难下咽了。”

玖枝听了，亦笑道：“这倒有趣，主上竟是个厨神不成？”

含珠笑了，“这话有趣，掌门也曾笑言，‘药园里的药草在你眼里莫不是都成了各样食材了？’”

两人就这话又说了几句，含珠忽地眼眸一转，问道，“姐姐还记得早晨带我们过来的玉竹姑姑和绿蜡姑姑吗？”

“记得。”

含珠继续问道：“姐姐可知道，玉竹姑姑和绿蜡姑姑是哪一峰下的？”

玖枝想了想，道：“是掌门手下。”

“非也，非也，”含珠伸出食指摇一摇，一本正经，“是二长老手下的。二长老时风月真真人如其名，最是风月最多情。听我姐姐说，她们私底下都说二长老是七位峰主中，最风神俊朗之人，只可惜二长老修无情道，不然以二长老的容貌气质……啧啧，想要与二长老结道的仙家女子恐怕能从青山排到青城山了。再说三长老，我听我姐姐说过，青山所有丫头的名字，皆是三长老起的。三长老子车拂衣擅丹青诗文，最是个风流闲散的长老，不比五长老江逾月，虽同为女子，五长老却最是风风火火之人，急时便是掌门都拦不住五长老，可见五长老的脾性。不过还是那句老话，一物降一物，五长老这样一个人，竟最怕咱们主上，你道好笑不好笑！”

玖枝默默点头，确是有趣。玖枝常听得人说，青山七峰，最是这位七长老最平凡，玖枝一直以为她们这位七长老素来只爱炼丹制药，故此总少为人知，可方才听含珠这般说，她的主子，恐不是外头传的那般。

见玖枝点头，含珠更是来劲，掰着指头继续道，“姐姐可知北上城的顾家？”

“听过，似乎是铸剑之族，好像说如今世上三、四成的剑皆是千庐顾家所铸。”

“不止，”含珠伸手比划了一个数，又道，“那姐姐可知，咱们青山四长老名讳？”

玖枝羞赧地摇摇头。

见玖枝摇头，含珠脸上微露得意之色，“四长老姓顾，名北青，这下姐姐可猜到了吧？”

顾北青，千庐顾家——

玖枝长了大嘴，“莫不是四长老是顾家的……”

这下换含珠摇头了，“顾家的先祖乃四长老的胞兄，只因当年四长老一心只修剑道，加之天资上品，被老掌门带回青山，收为亲传弟子。听说四长老的剑道之深，连掌门都不是其对手。”

“这么厉害？”

“这是自然，掌门的修行不在剑道，自然不是专修剑道的四长老的对手。”

“那掌门，修什么道？”

“乐。”

“乐？”

含珠点头，向玖枝解释道：“以音运力，以乐攻心，听说很多年前有魔族入侵，掌门率众仙门宗主共同御敌，一曲《冼魂》，镇退多少魔族魔兵。如今只提起掌门‘虚白’的名号，魔族之人，有谁不畏惧胆怯的。为此想拜师在掌门门下的人不知有多少，可掌门却早早说过自己不会再收亲传弟子，如今门下皆是普通弟子，竟没有一个嫡传的，真真奇也怪哉。”

玖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，正要说什么，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含珠的名字。

含珠侧耳听了听，笑着从椅子上蹦起来，“姐姐！玖枝姐姐，是我姐姐来找我了！”说着，含珠连蹦带跳一溜烟跑出去了。

玖枝起身，看着含珠欢欣地跑到一位华衣女子面前，女子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含珠的额间汗珠，含珠扯着女子的袖口撒娇，两人亲密友爱，令玖枝羡慕不已。想到自己年幼失怙，又无姐弟扶持，长到如今十八岁，仍是孤单一人。漂泊多年，到了青山，多少也算有所依了。

倏尔有风吹过，不知从何处飘来几片浅色的桃花，玖枝伸手接住一片，轻软的花瓣落在掌心，纤薄的枝脉纹理细密而单薄。玖枝抬头四望，眼前苍翠之境，并无异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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